把增強:中國早期現代化中的小農經濟場景
日期:2023-08-09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把增強,系河北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研究員、《河北學刊》社長兼總編輯
對于現代化的求索,是近代以來無數仁人志士的終身志業。而探求中國的早期現代化,小農經濟的發展與轉型不可不察。因此,小農經濟尤其是中國近代的小農經濟,始終是學界關注的領域,涌現了一批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南開大學李金錚教授的《底色頑韌:近代冀中定縣小農經濟的延續與漸變》(中華書局2022年10月版,以下簡稱《底色頑韌》)一書,就是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
《底色頑韌》一書共14章34萬字,系統闡述了人地比例、地權分配、家庭規模、小農業經營、家庭手工業、集市貿易、借貸關系、商業稅繳納、農家消費等領域的一系列重要問題,深刻揭示了農家經濟運行與農民生存之動力機制。尤為可貴的是,該書雖然是以冀中定縣為中心所作的探討,但并未止步于尋求冀中定縣小農經濟的特殊性以及與其他區域的共性,而是從一個更為寬廣的視野將之置于中國近代鄉村經濟史的脈絡之中討論學界所共同關注的話題,從而為理性看待中國鄉村經濟史提供了頗具說服力的觀點和認識。從作者的筆端,我們能夠感觸到當時極具中國特色的小農經濟場景,這個場景是在傳統與現代主輔合力作用之下緩慢發展并呈現的,用一個關鍵詞來概括就是“在延續中漸變”。
之所以稱之為“在延續中漸變”,皆因在中國早期現代化的歷程中,就小農經濟場景來說,延續是主基調。按照李金錚的說法,延續主要是基于傳統而言的,這里的傳統則涵蓋了關涉小農經濟的方方面面,有的至今仍在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產和生活。比如,書中在探討地權分散的推動力時所總結的分家析產的傳統、惜賣土地的傳統,均是古已有之的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而且,這些傳統觀念至今仍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正如書中所指出的:“如果將當代鄉村和近代鄉村進行對照,就不難發現,歷史上曾經存在的一些問題迄今還活著,今天依然在歷史的延長線上。”不過,雖然延續是主基調,但漸變是大勢所趨。從小農經濟模式的表征之一——家庭規模即家庭的人口數量和代際關系來看,近代以降即逐漸發生新的變化。對此,李金錚描述說:“盡力擴大家庭規模,并維持擴大了的家庭,是傳統中國社會的理想家庭模式……直至二十世紀上半期,仍有一些大家庭存在,就表明大家庭制度的慣性。”然而,與傳統認識稍有差異的是,“近代以后還出現了人口規模進一步減小的趨勢”。這一減小的趨勢,實則就是漸變的體現。而之所以會減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近代以降出現的各種新思潮的影響。按照時人的調查,在定縣大王褥村,農村在外讀書學生,有的“不顧社會的排斥,自本身起,實行向其家庭提議分產另居”;在兒童腦海中,所謂五世同堂、七世同居的美德,“已失掉地位”,同時“又暗示之以西方小家庭制度的利益。在此種空氣中生長的青年,很難再蹈大家庭的覆轍”。
當然,在延續中漸變的小農經濟場景,更多地還表現在農業生產與家庭手工業生產上。就該書所論來看,近代中國農業生產和手工業生產中所展現的小農經濟場景可分列如下。
首先,看農業生產在近代中國小農經濟場景中的延續與漸變。農業生產經營是小農經濟的核心。其中,包括農具、種植技術在內的生產要素的數量多少、優劣程度、組合結構等均極大地影響著農業經營及其結果。從20世紀30年代之初的定縣來看,農民所有的40種農具即包括了整地、種植、收獲、調制、附屬等諸多種類。而從其名稱、形狀、結構等方面來看,這些農具基本上都是世代相傳,與古代農具相比沒有多少變化。與傳統農具一樣,種植技術也延續傳統。據該書所載李景漢對定縣所作的調查,從整地、選種、播種、施肥、中耕到灌溉、治蟲、除草、收獲等,就仍使用延續了一兩千年的老法子,很少有什么改進。當然,這也正如書中所說,“傳統種植技術與傳統農具是互為表里,相輔而行的”,其所以能夠長期延續,說明“它仍有頑強的生命力”。
無論是農具,還是種植技術,雖然更多是延續,但在漸變中也有一定發展。從澆地工具來看,傳統上多用轆轤,通過手提轆轤轉運井水,后來隨著鑿井灌田技術的迅速發展,水車開始出現,灌溉效率大為提高,“每架水車一日可灌田3畝,是轆轤灌田的3倍”。可見,水車的使用是農具史上的一個重要進步。也正因如此,20世紀30年代初時人在進行調查后說,“近年來農家用水車者日增,轆轤頭及轆轤把之銷路漸見減少”。
漸變還體現在種植技術中的現代因素上。其中,表現較為突出的是農作物品種的試驗和改良。從定縣的情況來看,政府指導和民間組織的推動作用功不可沒。據該書所述,定縣“縣政府于1916年創辦農事試驗場,1919年設立棉業試驗場,1925年成立棉業檢查所,1931年成立農產種子交換所”;平教會“1927年在翟城、陳村和高頭創辦3處棉場,1929年建立縣農事試驗場,1933年還與金城銀行、南開大學合作成立華北農產改進社”。書中指出,諸如此類表明,“只要能夠適合本地的生長特性,有更多的收獲,農民并不都拒絕新生事物,而是有一定的接受能力,由此體現了農民對農業生產的理性追求”。
其次,看手工業在近代中國小農經濟場景中的延續與漸變。手工業是小農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近代以來,傳統鄉村經濟并未發生根本性變化。作為手工業生產的必備條件,生產工具是觀察手工業生產屬于傳統還是現代的重要視角。作者指出,從定縣的情況來看,其近代以來的手工業生產仍是以傳統工具為主,這一方面說明傳統工具仍能適應當地手工業的需要,另一方面或者更重要的是,因價格較低,貧困農民買得起。比如,盡管機紗擠壓乃至取代土紗的現象越來越普遍,但使用手紡車進行紡紗的手工業仍有相當的生存空間。在手工業生產場景中,相關技藝和經營方式也在口手相傳中綿延不絕。書中指出,小孩自出生以后,就在這種傳統的生產氛圍之中生活,接受老人們為其準備的一套人生經驗,無須知道理由,只要“學而時習之”足矣。也正是基于世代相傳,手工業技術不僅得以延續,甚至還成為一種地方文化。
盡管大多數手工業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利用傳統原料進行生產,但在規模較大的手工行業,其漸變則較為明顯。比如織布業,在原料來源上,其規模大者,機制棉紗的供給越來越多,甚至超過了傳統土紗的供給。在工具的改良中,變化最大的當是織布機的改良。在20世紀30年代初的定縣,農民使用的織機,既有原始的木制笨機,也有改良的拉梭機,還有先進的鐵織機,具體使用哪種類型的織布機,主要取決于織布用途和操作者性別。換而言之,無論是新式工具還是傳統工具都各有其適用性。從變化趨勢來看,1912年以前,使用的是木制笨機,進入民國,開始使用由笨機改良而成的拉梭機,1920年以后,開始使用鐵輪機。諸如此類,正如作者所指出的,農民并不像以往傳統觀念所認為的那樣保守,農民對市場的反應并不特別遲鈍,而是有一定的應變能力。也正是基于這樣的理念,手工業才在延續中不斷發生漸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