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松
日期:2024-02-26 來源:深圳特區報
◎ 安寧
在被《山海經》稱之為神仙山的長白山上,億萬年以來,兩千多種植物和一千多種動物在這里繁衍生息,以比人類更為長久的生命,讓這條因火山噴發而形成的地球的褶皺里,鮮花怒放,叢林茂密,虎豹奔跑,蒼鷹翱翔。每一種帶有深海般柔軟呼吸的生命,都在群山中留下它的氣息。
博物館里陳列著一截紅松的橫切面,它細致密實的年輪告訴我,這是一株沐浴了二百多年風雨的紅松。當我俯身靠近,我嗅到一股清新的松木香味,這香味如此持久,輕柔,讓人動容。幾百年的歷史風云從未影響過它,它只安靜地站立在群山之中,注視著四十米高空上流動的霧靄、云朵、朝霞、夕陽、風雨,也默默吸納著它們的精華。我從它幽靜的香味里,嗅到一只黑熊威風凜凜地走過,一頭栗色毛發的小鹿歡快地奔跑,一只雙腳強健的花尾榛雞在落葉中找尋著漿果,一只松鼠爬上高高的樹干悠閑地剝食著松子,一群蒼鷺拍打著翼翅飛向遙遠的南方。這所有濕潤的干燥的柔軟的粗糲的氣息,都被蒼郁的紅松一一吸納,而后成為它紅褐色身體的一個部分。
如果人類不曾砍伐,一株紅松可以在這個星球上,歷經上千年的光陰。不管是朝代更替還是山崩海嘯,都不能阻止它向著天空挺進的步伐,不能改變它以沉默對抗時代更迭的強大定力。即便它被雷電摧毀、倒下,就在它散發彌久芬芳的身體上,無數的草木昆蟲又生生不息地繁衍。甚至當它被砍伐切割,運出叢林,擺上博物館透明的展臺,它依然安靜地吐露芳香。這永不消失的香氣,是它在世間不滅的靈魂。
我還在森林的小木屋里,嗅到一個和我一樣的寫作者的氣息。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多年,當他活著的時候,他為那些長白山的鷹隼、青羊、野豬、黑熊、狐貍、小鹿、昆蟲、蘑菇、草木,寫下一本又一本書。即便他去世之前的幾日,他還在為森林里那些可愛的生命疾呼,希望急功近利的人類,能夠看到它們存活于世的價值。他以一顆孩子般天真純凈的心,向世人發出焦灼的呼喚,甚至因此招來威脅與恐嚇。即便他去世以后,依然有人因為他生前的困頓、落魄、愛情婚姻的失意,而對他嘲笑和詆毀。這個時候,他已不能言說,他在天上靜靜地注視著人間的喧嘩,看著那些他曾與之戰斗過的同類,如何喋喋不休地對他指點,仿佛他們是他命運的主宰,仿佛他顛沛孤獨的一生,全歸他們掌管。只有他為之終生捍衛并將他埋葬的這片山林,千萬年以來,櫛風沐雨,孕育萬物,卻不發一言。
在歷經長久的砍伐之后,人們終于意識到,我們并非長白山的主人。一頭猛虎,一只秋沙鴨,一株長白松,一朵野菊花,一棵人參,它們才真正地擁有這片彌漫著熱烈氣息的群山。于是人們為每一株樹標上名字、年齡,即便它被雷電擊中,倒在叢林之中,它依然會被人類記住,它的殘骸也依然會在曾經生長的地方,繼續滋養新的生命。而那些在兩千米的海拔高度上,頑強扎下根基的低矮的岳樺林,則以遒勁堅硬的枝干,被風雪雕塑而出的不羈身姿,以及在短暫的兩個月的生長期里,頂著八級大風緩慢生長的沉靜品格,震動著人類。正是這些看似矮小卑微的岳樺林,用強大的根基牢牢地鎖住大地,守護著水源,庇護著幼小的動物,讓群山下世代棲息的人們,從容地度過浩瀚的歲月。
當人們終結自己的一生,將衰朽的肉體葬入森林,群山卻讓輕盈的骨灰化為另一種形式的生。這生漫山遍野,是匯入浩蕩汪洋的河流,是白樺樹上睿智的天眼,是劍戟一樣插入云霄的枯木,是一株小巧的東方草莓,是河流上漂過的浮石,是瀕臨滅絕的蝲蛄蝦,是一枚酸甜的藍靛果,是所有光輝絢爛生命的總和。
這生在長白山中光芒閃爍,延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