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寫作的價值審視
日期:2024-08-07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隨著人工智能軟件的常規化使用,人工智能寫作逐漸轉向日常化。諸多行業領域已經開始習慣于將人工智能作為處理常規文案的輔助性工具。近日,華東師范大學王峰教授團隊制作發布了國內首部中文智能長篇小說《天命使徒》,該作品以百萬字的鴻篇巨制充分彰顯了人工智能寫作的未來發展潛力。
那么,關于人工智能寫作討論的焦點,就不能再局限于其可能與限度的學理反思,而是需要將人工智能寫作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加以系統性考辨,在文學創作與文學接受的雙向互動中,透析人工智能寫作正反兩個層面的價值與意義,從糾正當前普遍存在的弊病中重構文學理想的審美維度,在捍衛人類尊嚴的同時釋放文學的美育功能。
制作而非創作
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創作是一種精神生產活動。作家在創作過程中,始終面臨著個人獨創性追求與社會普遍性接受之間的矛盾。如果執迷于前者,則存在作品因為難以理解而被迫束之高閣的風險;如果單方面致力于后者,則可能在對作者自由想象的限制中影響作品審美價值的創生。因此,理想的文學創作是個人性與社會性的有機統一。而問題在于能否統一,以及如何統一?
從現有的文學經典來看,作品的藝術形式雖然是特殊性的,但卻傳達了人類共同性的價值追求。作品中的具體形象雖然是有限性的,但卻承載了人類無限性的審美理想。文學作品的經典性恰恰在于通過特殊藝術形式的創造,為讀者提供超越現實局限的可能。因為任何現實存在都是一種有限性的存在,只有借助作品的象征和隱喻等特殊藝術手段,讀者才能在理性的反思中揚棄感性經驗的局限,在自由的想象中完成對現實有限性的超越。
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創作是作家通過藝術形式的創造實現個人與社會、特殊與普遍、有限與無限的辯證統一。優秀作家始終面臨著這一艱巨的挑戰,總是竭盡全力探索超越這一看似無法完成的任務。而憑借語言模型和數據算法自動生成的人工智能文本則根本沒有這種問題。換句話說,人工智能寫作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創作,而是一種基于現有人類文學文本的類文學文本制作。這種文本制作之所以被視為具備一定程度的審美性,是因為其并不是創作主體創造的,而是接受主體賦予的。因此,關于人工智能寫作問題的討論自然需要在文學接受這一維度中展開,而單方面糾纏于人工智能寫作是否具備人類性的主體創造性是沒有必要的。
消費而非接受
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接受是讀者發揮主觀能動性的過程。讀者從自身的文學素養和審美期待出發,通過作品與作家展開精神性的對話與交流。這種對話與交流表面上是讀者的個體性行為,其內涵卻是讀者與作家共同參與和建構的社會性行為。具體來說,讀者在文學接受過程中被作家創造的藝術形式吸引,通過作家獨到的視角以審美的方式觀照世界,在看似平淡無奇的瑣碎生活中感知生命律動的絢麗色彩。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學接受的過程,實質上是在作家的幫助與指引下,提升讀者審美能力的過程。在作家的幫助下,讀者體驗到了這個世界原本存在卻沒有納入他觀照視野的審美對象,更感受到了這些審美對象所承載的精神意義與情感價值。這一過程表面上是作家作品被讀者接受的體驗過程,實際上是通過讀者的審美體驗證實作品價值的過程;表面上是讀者對作品的欣賞與領悟,實際上是讀者以人類理想的審美方式完成精神自由的守望;表面上是讀者與作家兩個個體之間的情感交流,實際上是雙方以社會性的方式實現差異個體的共通性愿景表達。
可以肯定的是,讀者在文學接受的過程中兼具主動性與被動性。所謂主動性,是指讀者從個人審美趣味和接受動機出發,對作品展開個性化的解讀。在這一過程中必然伴隨著讀者個人因素的參與,文學接受的結果必然打上讀者個體性的烙印。所謂被動性,是指在文學接受的過程中,讀者并非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恣意想象,而是在人類現有審美認知和普遍審美規范制約的前提下,與作家展開對話交流。在作家獨到的審美眼光和精神境界的啟發下補充自身的欠缺,從而在自由的審美體驗中完成個體局限的超越。
如果說主動性是以個體性彰顯的方式完成理想追逐,那么被動性則是以普遍性回歸的方式實現人類的精神確證。然而頗具吊詭意味的是,讀者在閱讀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文本時,原初的主動性與被動性發生根本性的逆轉:個體性彰顯轉變為對文本信息的無差別接受,普遍性回歸轉變為對文本內容的感官性滿足。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變化,是因為過程及其內部結構是復雜的。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接受是讀者在主動性與被動性的辯證統一中持續展開的雙向精神創造,主動性意味著在確定性的文本中不斷生發出不確定性的審美意蘊;被動性意味著差異性的文學接受能夠不落入過度闡釋、自說自話的窠臼。
當前對人工智能文本的接受,則是讀者在主動性與被動性的生硬割裂中,將不確定性的字符信息統一歸納為確定性的規范文本。這樣一來,既限制了讀者主觀能動性的積極參與,又抽離了社會普遍審美規范的有效制約,最終只能導致從精神性的文學接受轉向物質性的符號消費,隨之而來則是文學從審美的對象不斷趨向于娛樂的對象。
娛樂而非審美
從當前讀者對人工智能自動生成文本的接受現實來看,基本上停留于對審美經驗的消費性占有,而非通過審美經驗獲得超越性的自由體驗。理想性的文學是理性的審美,而非感性的娛樂。然而,在人工智能技術的推波助瀾之下,文學不斷讓渡其自身固有的審美屬性,持續向純粹的消遣娛樂靠攏。直接結果是文學的教育功能逐漸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生硬的道德說教,與在潤物細無聲中實現靈魂凈化與情操陶冶的美育理想相去甚遠。
具體來說,唐代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價值除了詩人極力抒發的憂國憂民情感之外,更重要的意義在于讀者通過欣賞閱讀,意識到自己與詩人之間精神境界的巨大差距。詩人即便身處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依舊能夠懷有兼濟天下的廣闊胸襟,始終以真誠的赤子之心為饑寒交迫中的勞苦大眾呼喊。而這一點是絕大多數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因此,在閱讀過程中,《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喚起讀者本能的自我反思:如果自己處于與杜甫相似的極端境遇,能否像他一樣始終懷有大公無私的高尚情懷,依舊秉持崇高的精神理想毫不動搖,同時沒有任何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
杜甫通過他的詩歌示范了一種人類應該普遍具有的精神品格與生命氣象。杜甫的偉大不是建立在他個人遺世獨立與卓爾不群基礎之上的,而是他通過詩歌的創作,以藝術和審美的方式生動呈現出每個普通人都可以感受到的理想境界和精神氣象,將可望而不可即的抽象觀念轉化為具體可感的現實經驗。讀者通過杜甫的詩作體驗到杜甫偉岸人格的同時,也在理想的召喚中自發地超越個人局限,積極踐行理想的生存方式。也正是在這種如沐春風的教化之下,理想的審美教育功能才能得以實現。
當前,讀者如果以游戲的心態消費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文本,則完全阻斷了這種反思性的自我完善過程,將文學審美下降為文學娛樂。需要說明的是,從審美向娛樂的蛻變并非人工智能寫作直接導致的,只不過這種趨勢隨著人工智能寫作的出現進一步加劇。或者更為確切的說法是,作為技術手段的人工智能為文本制作與經驗消費提供了便利,使文學在娛樂消遣中限制了審美理想的客觀實現。因此,單方面批評人工智能寫作既不客觀,也無意義。真正需要糾正的是對理想文學的觀念認知,從文學創作與接受的雙向互動中重鑄理想的文學生態,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是未來人類文學特別是人機交互寫作發展的理想道路。
(作者系吉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