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人類學的旨趣
日期:2021-04-07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景觀人類學研究為中國人類學的本土話語與理論建構提供可能,成為本土人類學思想誕生之可能淵藪。景觀人類學的進一步發(fā)展,有望為中國人類學的研究帶來一種視野重塑、學科重塑與思想重塑。
20世紀80年代,西方的社會學、人類學研究發(fā)生了空間轉向。在此影響之下,1989年6月,來自人類學、藝術史等學科的學者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召開了一場名為“景觀人類學”的學術研討會,倡導將以往被民族志書寫忽視的場所與空間納入研究視野。1995年,該會議的論文集由牛津大學出版社以《景觀人類學:場所與空間的視角》(The Anthropology of Landscape: Perspectives on Place and Space)為名出版,由此拉開了西方景觀人類學研究的序幕。
“景觀”(Landscape)一詞具有多義性和多學科屬性,使得西方景觀人類學自誕生之初就面臨正名危機與困擾。對此,該書編者在導言部分強調,可指涉景色、土地、可視性環(huán)境等物的“景觀”,經由人類的文化建構,從單純的自然之物轉變?yōu)榕c人密切相關的文化產物,由此成為人類學研究的對象。景觀人類學將“景觀”帶入人類學研究的視野,改變了以往民族志書寫對景觀完全遺忘或有意無意視而不見的狀況,深化了人類學對人及其所處場所與空間的理解,拓展了人類學研究的視野和維度。
近年來,景觀人類學越來越受到中國人類學界的關注。例如,2021年3月28日,北京林業(yè)大學《風景園林》雜志社召開“景觀人類學”的新刊主題沙龍。這表明,來自人類學、風景園林、景觀規(guī)劃、遺產保護、人文地理等學科的跨學科學術共同體正在逐漸形成。研究者正嘗試打破傳統(tǒng)學科邊界的限制,從多學科中汲取養(yǎng)分,不斷凝練共同的學術問題意識和學術話語,并逐漸形成一定程度的學術共識。這體現(xiàn)了“景觀”作為一種跨學科研究對象的獨特魅力,也展現(xiàn)了景觀人類學研究所具有的廣闊前景。那么,景觀人類學的旨趣何在?在此,本文嘗試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總結。
第一,景觀人類學將景觀視為本體論與方法論,使得以人為中心的人類學研究視角轉向人及其所處場所與空間之間的關系。景觀人類學或人類學的景觀研究,重心不在于建立一門人類學的分支學科,而在于將“景觀”從人類學的文化圖譜中凸顯出來,確立“景觀”本身所具有的本體論和方法論意義,由此拓展人類學研究議題的縱深度,深化人類學對于人自身、人與其所處世界之關系的理解。
第二,景觀人類學對景觀的重新理解,可作為西方中心主義人類學觀的反思之鏡鑒。一直以來,西方思想中的景觀傳統(tǒng)是以視覺為中心的,這種視覺中心主義的景觀傳統(tǒng)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受到來自西方人類學內部的挑戰(zhàn)。他們意識到,走出景觀的視覺中心主義,體現(xiàn)了人類學自身的反思精神,是對人類學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反思與調整。
第三,景觀人類學可能召喚一種新的民族志形式即景觀志。自馬林諾夫斯基開創(chuàng)科學民族志的規(guī)范之后,民族志一直被視為人類學知識生產的重要途徑和文本形態(tài)。20世紀90年代,多點民族志的興起呼應了人類學面臨的全球化挑戰(zhàn),一改傳統(tǒng)民族志的單點、固定與封閉,使跨越時間與空間的民族志成為可能。而聚焦于場所與空間的景觀人類學的知識生產,無疑將面臨更為復雜的對象。例如,從單一空間轉向復合空間,空間內部所具有的多重疊加屬性(多維度的感知/認同/權力等)構成了單一空間自身的折疊;從無時間感的空間到時間中的空間,在時間進程中即空間的時間化中去理解空間的生成性與流變,理解景觀的結構過程;從地域空間到跨地域空間,如民族走廊、文化圈、儀式與信仰空間、市場網絡與貿易空間等;從固定空間到流動空間,如流域空間、線路空間、全球的生產與消費空間、移民與流動帶來的各種空間樣態(tài)(錯位的空間、缺失的空間、模糊的空間等)。由此,多向度的空間將召喚新的知識生產途徑與文本形態(tài),即景觀志。
第四,景觀人類學研究讓人類學更好地觸及當代人類存在的真實境況。在全球化時代,人類的流動性達到史無前例的強度。幾乎每一個角落的人都被卷入全球化流動的旋渦,具有主動或被動流動的可能。在這樣的境遇之下,人與地方之間的疏離感和依戀感同時達到一種悖論化的高度。在不停地流離失所,與此同時,也在不停地渴望建立我們與地方之間的情感關聯(lián),即家園感。這樣一種存在體驗,是多數(shù)當代人的真實境遇,是人類學必須面對和處理的新議題,而“景觀”無疑是切入這個議題的絕佳方式——畢竟我們的存在是身居大地的存在,我們在大地上流浪、居無定所或深深扎根。
第五,景觀人類學的景觀實踐不僅僅關乎學術操練本身,更關乎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所達成的身、心、靈的共通與體悟。景觀人類學的學術操練是一種超越純粹學術操練本身的生命實踐,研究者可以將自身的身體感受、心靈感知和靈魂感悟帶入研究對象之中,并產生一種研究主體與研究客體之間的共情、共鳴與交融。景觀人類學關乎作為學科的人類學,更關乎作為人的研究者本身——它讓每個研究者在研究之中不斷拓展自身的邊界。
第六,景觀人類學研究為中國人類學的本土話語與理論建構提供可能,成為本土人類學思想誕生之可能淵藪。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具有悠久的山水觀念以及一整套時空宇宙圖式。在這樣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中,人居天地之間,“天—地—人”構成一個具有內在關聯(lián)性的文化整體系統(tǒng)和宇宙圖式。對于中國本土人類學來說,重新將人置于這一思想的傳統(tǒng)和思維的框架之中,是重返中國思想整體性的努力,也是中國人類學本土化發(fā)展的可能思想源泉。
基于這樣的學術旨趣,景觀人類學研究者通過跨學科的不斷努力,試圖面對人類學學科自身的困境、人類學研究者本身的困境以及人類學本土化的困境。景觀人類學的進一步發(fā)展,有望為中國人類學的研究帶來一種視野重塑、學科重塑與思想重塑。
(作者單位: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