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天下:中國人世界認同的文化心理機制
日期:2024-09-25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習近平外交思想的重要內容,它根植于中華文明深厚土壤,深刻體現了文化自信和世界胸懷。家國天下,自古就是中國人處理個人與家、國、天下間關系的文化心理機制和意義系統,印刻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里。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種心理資源,家國天下為現代中國人應對現代社會個體自我從“己—家—國—天下”社會連續體中“脫嵌”的危機提供了“再嵌化”的土壤和養料。通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來推動人類文明進步與世界和平發展,離不開每一個現代中國人以家國天下為底蘊來建構世界認同。
家國天下是中國人
自我概念的有機連續體
中國人的自我概念不是西方式的自我與社會分割對立、自我優先的個人主義的自我概念,而是自己與他人和社會緊密相依的、大我優先的家國導向的自我概念。從自我概念和文化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家國天下是中國人自我概念的有機連續體。按照費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理論,中國人自我概念的邊界是一個從自己到親人、熟人、單位、社區、社會,以至國家和天下的可拓展的有機連續體。因此,一個典型的中國人不會首先把自己看作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獨立的個體,而是看作在與他人和社會緊緊相互依存關系中依據不同情境承擔一種或多種特定角色責任的社會關系節點。當個體的利益與他人的利益和更大的集體及社會的利益相沖突時,中國人不會毫不猶豫地以自我為中心去滿足自己犧牲他人,而是常常把自我的認同從個體擴展到更大的社會關系中,犧牲小我、成就大我,這個大我可以拓展到家、國、天下。用現代文化心理學的概念來分析,中國人的自我是集體主義的互依我,而西方人的自我是個人主義的獨立我。在經典的以回答“我是誰”來進行自我描述的大量研究中發現,具有獨立我自我概念的西方人更多地使用個人的能力、興趣和特質來描述自己,而具有互依我自我概念的中國人更多地使用自己的社會角色來描述自己。
隨著現代化和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深入,尤其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歷了急劇的社會與文化變遷,很多研究發現中國人的個人主義和獨立我正在不斷上升。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中國人的家國天下連續體已經分崩離析了呢?恰恰相反,文化心理學家朱瀅通過認知心理學和文化神經科學的研究發現,現代中國人的自我概念中仍然包含著母親的成分,中國人在記憶形容詞時,存在一種西方人不具有的母親參照效應,并且這種效應發生的腦區與自我概念的腦區是同一腦區。這說明現代中國人的自我概念沒有被現代化和文化變遷所改變,仍然不是與他人無關的獨立我,而是包含著母親的成分。在中國文化中,母親是象征意義上的家,而家國同構意味著中國人的自我概念具有家國情懷的特征。
和合共生是
中國人群際互動的思維方式
在中國人家國天下的連續體中,從自己到天下有很長的距離,中間需要穿透很多的群體層次。傳統上,中國人經過修和推的過程來實現從自己到天下的跨越。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修身”為中心,強調個人道德修養與治國、平天下的一致性,主張由近及遠,由己及人,一層一層地從微觀向宏觀推過去。在這個過程中,己與群、自我與他人、個體與群體始終是有機地聯系在一起的。這種有機聯系的背后反映了中國人所具有的關系式思維方式。西方人則采用分析式的思維方式來看待人類的社會關系。西方現代社會心理學將自我與他人和群體的關系分割開,分別從個體、個體間(人際)、群體內、群體間(群際)、宏觀意識形態等不同的解釋水平來理解社會心理現象。一個社會心理現象,首先要進行解釋水平的定位,然后才能進行相應的理解和把握,而解釋水平的定位正是采用社會分類學的方法來確定。在這種分析式思維方式下,從自我到天下之間的廣大社會關系區間,常常被不可穿透的非此即彼的生物、社會、文化標簽所割裂,充滿了群體之間的隔絕、沖突和斗爭。
換一個角度而言,在中國人家國天下的連續體中,常常采用關系式思維方式,看待群際關系時強調和合共生,持有一種基于建構論的和諧交融觀。西方人在面對社會群體關系時,采用分析式思維方式,處理群際關系時有一種潛在的通過排除異己來消滅差異的執念,持有基于本質論的隔絕沖突觀。對于中國人來說,不會首先用性別和種族等生物屬性的分類來劃分和看待社會群體,而是注重各群體在社會和文化上求同存異、和諧共處,然后在長期互動所積累和形成的交往交流交融中,達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不分彼此的有機關系。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過程,充分體現了中國人的這種以和合共生對待群際關系的思維方式。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推動世界不同文明交流互鑒,是中國人處理群體關系時和合共生理念向著更深更廣層次發展的重大創新。
天下大同是中國人
世界秩序的價值取向
在中國人家國天下的連續體中,由內而外,從自己向社會推展過程中,最外層的認同就是世界認同或人類認同。這個世界認同看起來距離自己比較遠,但由于它始終處于家國天下的連續體中,其內核仍然關聯著個體的自我,實際上又并不遙遠。在中國人的關系式思維方式下,世界是每一個人都可與之發生關聯和互動的具體的親切之事物。例如,文化心理學家朱瀅和伍錫洪提出,在回答“我是誰”時,中國人常給出一種回答:“我是人。”這樣的回答并不僅僅意味著“我是人類這個社會分類下人類群體的一員”,更蘊含著“在天地萬物之中我是人”的關系式思維。整個家國天下的連續體,本質上是一種強調包括個體的內外和諧、自我與他人和社會的和諧、不同群體之間的和諧、人與萬物和自然的和諧在內的萬物有靈、我者與他者等同視之的、和合共生的整體論,對世界秩序表達了一種超越性的天下大同的價值取向。相反,在西方人的分析式思維下,一個人的世界認同之所以能夠存在和凸顯,隱含著有另一個社會類別與之進行非此即彼的二元對比,比如人類與非人類的劃分。一旦劃分人類和非人類成為對人類認同的前提和理由,就很容易產生人類中心主義。因此,西方式的世界認同總是離不開自我與異己、中心與邊緣、主導與附屬關系的討論。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十分注重和諧、愛好和平,中華民族從來沒有主動侵略過其他民族和國家。從文化心理學上來說,中國人具有道德倫理導向,面對沖突時忍讓克制,人生態度情感相對樂觀平和。這些因素在宏觀上表現為國家的戰略,在微觀上滲透于每一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首先,在家國天下的連續體中,中國人的自我從來不是一個決定論的本質存在,而是強調經由自我的修養和提升,從小我不斷成為更有格局和德行的大我的過程。其次,中國人不把我者與他者看作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采用辯證思維,相信陰陽轉化,在處理沖突時不是非要分個高下,而是努力克制避免正面沖突,忍讓等待轉圜時機,迂回靈活選擇應對策略。正是這種思維和應對方式,使得處于家國天下連續體中間的各個層級的群體和社會關系得以有機貫通。最后,中國人對人生和幸福的追求,更看重關系、平凡與平靜,而不是追求享樂、刺激和個人成就,至少在理想層面上如此。這種人生態度情感反映在群體層面,推展到家國天下的遠端,除了主張和平主義以外,很容易擴展為環境友好、注重生態文明,以及擁護人類可持續發展等有利于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價值和理念。
綜上,家國天下蘊藏著中國人看待自己與社會關系的文化密碼,是中國人世界認同的文化心理機制所在。當前,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家國天下既需要結合中國實際和世界格局進行更好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更需要以中國式現代化為框架,向世界人民講好中國故事,為人類文明的發展貢獻中國智慧。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社會階層視角下的文化心理變遷機制研究”(20BSH141)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