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藝評論》專訪美學家彭立勛：開拓中國特色審美學建設之路

彭立勛：我于1960年從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被留在母校從事文藝理論教學和研究工作。由于教學和科研的需要，我系統地閱讀了中國和西方一些有代表性的文藝理論著作，有了比較扎實的理論基礎。除了講授文學概論課程外，我也結合當代文藝創作實踐撰寫了一些文藝理論和評論文章，在《人民日報》《新建設》《江漢論壇》等報刊上發表。1978年以后，我國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伴隨思想大解放，學術界和社會上興起一股“美學熱”，喚起了我早就有的美學興趣。1980年初, 學校派我赴北京籌建全國馬列文論研究會, 我拜訪了周揚、朱光潛、蔡儀等美學前輩，也訪問了中國社科院哲學所、文學所的專家，除聯絡研究會籌建事宜外，也向他們請教了一些美學問題。1980年6月，我參加了在昆明召開的第一次全國美學會議，并在大會上就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問題作了發言。1980年10月起，北京師范大學舉辦全國高校美學教師進修班，由美學家馬奇教授主持。我參加了進修班。著名美學家朱光潛、王朝聞、蔡儀、宗白華、李澤厚等都被請到進修班講課。我在此期間，主要學習和研究了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同時瀏覽了各派美學家的代表著作，對一些美學問題開始形成自己的看法?；氐綄W校以后，我就在中文系開設了美學概論和西方美學課，并開始進行美學研究。

彭立勛：我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展的“美學大討論”，主要爭論美的本質問題，形成了四大派主張，爭論的焦點是美的客觀性、主觀性、社會性等問題。我認真閱讀了各派的文章，覺得當代中國幾大派美學對于美的本質的主張，各有優長, 也各有缺陷, 在理論上都難以完全令人信服。僅從哲學思辨去解決美的本質問題，難以獲得大的突破。王朝聞先生在美學進修班講課后，進修班讓我負責整理講課錄音文字稿，我因此得以多次拜訪王朝聞先生，并當面向他請教了許多美學問題。王朝聞先生是《美學概論》教材的主編，但他本人沒有專門寫過抽象研究美的本質的文章，他的講課題目是《藝術的創作和欣賞》，研究的是作為審美對象的藝術創作與作為審美感受的藝術欣賞兩者之間的關系。他認為美與美感、創作與欣賞雙方相互關聯、互為對象，離開美，美感沒有對象，但如果沒有人對藝術或自然的審美感受，美是什么，也難以把握。這種觀點使我深受啟發。美固然具有客觀性，但卻不能脫離人的審美活動而存在。因為只有通過人的審美活動，客觀對象才對人顯現出美的價值。但長期以來，我國美學界對審美活動和審美經驗的研究嚴重不足。自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出版以來，近半個世紀再也沒有出現研究審美經驗或審美心理的專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審美主體和審美心理的研究被誤解為唯心主義，對審美經驗研究的缺失已經影響到我國美學學科建設。而20世紀以來的現代西方美學卻越來越重視審美經驗的研究，實現了從美的本質到審美經驗的研究重點的轉移，出現了許多新的研究成果。這一切都使我感到把審美經驗作為研究重點，是大有可為的，是有可能取得突破的。于是，我便將對于審美主體和審美經驗的研究作為主攻方向。

△彭立勛著《彭立勛美學文集》(四卷本)

△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學部委員汝信先生為《彭立勛美學文集》首發式和研討會發來的賀信

彭立勛：在《美感心理研究》之前，我已出版了《美的欣賞》，列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組織編寫的《美學知識叢書》，這是我系統研究審美心理學的起點?！睹栏行睦硌芯俊愤@部專著出版于1985年，算是新時期我國最早出版的審美心理研究專著之一。我國以前出版的審美心理研究著作基本上是采用西方心理學美學的觀點和研究方法，如直覺說、移情說、心理距離說，等等。我認為這不能全面、科學地說明美感的本質和特點。要全面、科學地解釋美感心理，必須采取新的觀點和方法，建立新的研究范式。我在書中以辯證唯物主義的能動的反映論為基礎，將美學和心理學、認識論、文藝學、社會學等多種學科結合起來，以新的研究范式對美感心理的性質、特點、要素、結構、過程、形態等作了比較全面、系統的研究和論述，對美感的心理結構、功能特性以及美感發生的心理機制作了一些新的探索。書中強調美感是由多種心理要素組成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有機整體，各個心理構成因素必須始終從部分與整體的相互聯系和制約關系中揭示其特征和活動規律。全書以美感心理有機整體論作為出發點, 闡述了美感意識中直覺和理性、情感和認識、愉悅和功利的辯證統一，對美感中感知、聯想、想象、形象思維、情感等構成要素的表現形式、活動特點和具體作用以及各要素的相互關系，都作了系統、深入的分析，對崇高、優美、悲劇、喜劇等不同美感心理形態的特點和不同心理機制、心理效應，也作了詳細分析和對比研究。本書還認為，美感不是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的簡單反映，而是主體和客體相互作用的能動過程?？腕w對主體的所有影響，需通過主體觀念的折射才能形成美感心理效應。審美主體通過形象思維形成的“形象觀念”，具有既不脫離感性表象而又趨向理性概念、既有客觀認識內容又滲透主觀情感反應的特點，在美的認識和情感感動生成中起著中介作用，是了解美感發生心理機制的關鍵。此外，審美主體已形成的思想感情體系和個性心理特點，對于美感心理效應的形成也起著折射作用。

彭立勛：要建立科學的現代審美心理學，必須使審美心理學研究奠定在科學的方法論的基礎之上。方法論有不同層次，最高層次就是哲學方法論。建設中國特色現代審美心理學所需要的哲學方法論，既不是否定審美主體在審美經驗中具有能動作用的機械唯物主義，也不是否定審美經驗具有客觀來源和社會制約性的主觀唯心主義，只能是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論和能動的反映論。哲學方法論的區別，不僅可以使我們能站在一個理論制高點上去審視、鑒別西方各種現代審美學流派和思潮，真正從中吸取科學的、合理的成果，而且將使我們建構的科學的、現代的審美心理學體系真正具有不同于西方審美心理學的理論特色。

現代系統科學方法論突破了傳統的思維方式，它把事物看作是由各部分、各要素在動態中相互作用、相互聯系而形成的系統，要求從整體性出發，從系統與要素、整體與部分、結構與功能的辯證關系上去把握對象。由于審美經驗是一種包含著許多異質要素的多方面的復合過程，是多種異質要素共同整合的結果，它的特性和規律只有在各種異質要素的整合中才能體現出來。因此，應用系統方法論這種新的思維方式或科學方法論，對于糾正歷來對于審美經驗的一些片面理解，全面地、整體地認識審美經驗的性質、特點和規律，就顯得特別適合和重要。

審美心理學雖然與一般的理論心理學息息相關，但與一般心理學又有顯著區別。審美心理學研究的不是一般的人類心理經驗，而是特殊的審美心理經驗。審美心理學要形成獨立的學科并取得科學的成果，不能簡單地套用一般心理學的方法，而必須形成適合自身研究對象和內容的獨特的方法。審美經驗、審美心理乃至全部審美主體活動的復雜性和深刻性，審美心理區別于一般心理的特殊性質和規律，都表明審美活動、審美經驗研究既不能不靠心理學，又不能單靠心理學。只有運用哲學、美學、心理學、思維科學、語言學、符號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藝術理論、藝術史、藝術批評等多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對審美活動和審美經驗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考察和研究，并使之互相聯系起來，才能使審美經驗的研究得到拓展和深化，才能使審美學學科建設和創新發展取得新的突破。

彭立勛：《審美經驗論》是我到劍橋大學做學術訪問回國后完成的新成果，于1989年出版。相較于《美感心理研究》，《審美經驗論》更加注重對于審美經驗的復雜性和特殊性的分析，也更加注重對于審美心理特殊結構方式的研究。同時，在運用當代新學科、新方法研究審美經驗方面也作了更多新的嘗試。書中對當代西方美學在審美經驗方面的新進展和具有代表性的審美經驗理論作了全面考察，進行了科學分析和評價，從當代水平上審視審美經驗研究，在此基礎上建構了新的審美經驗理論。全書運用系統論和系統方法，將全部審美心理活動作為一個特殊的系統。首先，具體分析了審美心理的整體性、層次性和動態性，指出審美心理是由多種心理要素互相作用構成的有機整體，審美心理的特性既不在于其心理構成因素的多寡，也不在于各種構成因素屬性相加的總和，而是在于各種構成因素互相聯系、互相作用的特殊結構方式。然后，以分析審美心理特殊結構方式為中心，重點論述了審美認識結構和審美情感結構，具體分析了它們各自的構成、特點、層次，以及兩者之間互相聯系和作用的特殊方式，認為審美愉悅是審美認識結構和審美情感結構以特殊方式相互聯系和作用所形成的整體效應。同時，進一步論證了審美主體以形象觀念為基礎所形成的“美的觀念”作為審美認識結構的基本形式，在美感生成中起著中介作用。對審美經驗中的直覺性、形式感和愉悅感等特殊現象的形成，也都從審美心理的特殊結構方式和美的觀念的中介作用層面進行了具體分析。如形式感，“菊殘猶有傲霜枝”，這種對于對象形式表現性的審美感受，書中認為，是由情感和知覺以聯想為中介互相泛化而形成的特殊心理結構所產生的。圍繞審美心理結構方式的研究，書中不僅介紹了當代西方審美經驗理論，而且介紹和應用了大量中國傳統審美心理學思想資料。如用“思與境偕”“可解不可解之會”“寓理于情”諸說來說明對美的認識和形象觀念的特點等，使理論更具有中國特色。此外，本書還將審美經驗研究和藝術研究結合起來，從新的角度闡明了藝術的本質、特性和創作規律。

彭立勛：《審美經驗論》以分析審美心理特殊結構方式為中心, 多方面揭示了審美心理的特點和規律，系統提出了審美心理有機整體論、審美心理特殊結構方式論、美感發生中介機制論和審美生成主客體互動論等，構建了一個較完整的審美經驗的理論體系。其中，審美心理有機整體論著眼于對審美經驗整體特性的總體分析和把握，以闡明審美經驗的性質和特點；審美心理特殊結構方式論力求通過審美心理的結構方式分析，闡明審美心理活動的各種特殊結構表現形式及其互相作用的特殊方式，以揭示形成審美經驗特殊性質的內在心理依據；審美發生中介機制論主要從美的觀念和美的情感感動探討美感直接性和愉悅性形成和發生的特殊心理機制，以揭示審美感受和愉快生成的奧秘；審美生成主客體互動論從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的相互作用和影響來說明審美心理生成過程和變化發展的原因。這四論互相聯系、互相補充，構成一個有機整體。

彭立勛：審美學以審美主體的審美活動和審美經驗為研究對象，在美學中具有相對獨立性。把審美學作為一門獨立的綜合性的學科來建設，對推進美學的創新發展、更好地適應時代對美學的要求，具有重要的意義。審美學研究審美經驗，既包括審美心理活動，也包括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審美評價、審美趣味、審美理想、審美標準等各種審美意識。就研究對象來說，審美學和美學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按照傳統的理解，美學應當包括美、美感和藝術的研究，也就是包括了審美學的研究內容。但就研究范式和方法看，審美學卻超越了美學的學科界限。比如，審美心理研究需要美學和心理學、藝術心理學等學科的交叉；審美評價研究需要美學和價值學、藝術批評學等學科的交叉；審美趣味、審美標準和審美理想的研究需要美學和文化學、社會學等學科的交叉，等等。所以，審美學在美學中具有相對獨立性。認為有了美學，審美學就不能作為獨立的綜合性學科存在，是沒有根據的。20世紀以來，審美學在西方獲得了長足發展，這是同當代西方美學發生的重大變革相聯系的。美學史表明，美學思想的產生是同對人類審美活動和審美經驗的觀察和探討分不開的。但是，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里，西方美學的研究重點卻不是人的審美經驗，而是美的本體、美的根源和美的本質問題。到了近代，由于哲學重點向認識論的轉移和心理學思想的發展，美學的主要研究對象開始從審美客體轉向審美主體，對審美經驗的研究逐步成為美學研究的中心問題。這一趨勢在20世紀得到強勢延續。心理學美學的發展使審美經驗單獨成為美學的一種研究對象。從哲學、心理學、藝術學等各種不同角度研究審美經驗的學說和派別層出不窮，展現出審美學是一個包括多種形態的、由多種學科交叉構成的綜合性學科。其中，既有從不同哲學體系和觀點出發探討審美意識活動規律和特點的審美哲學，又有從各種心理學體系和觀點出發，闡明審美心理構成、過程和特點的審美心理學；既有結合價值哲學和藝術評價研究審美價值、審美理想和審美標準的審美價值學，也有主要從藝術實踐出發，探索藝術創作、藝術作品和藝術欣賞的審美特點和規律的審美藝術學。正是多種形態的存在和多種學科的交叉，為審美學的現代構建開辟了廣闊的創新空間。

彭立勛：中西審美心理學學說是建基于中西兩種具有不同背景和特色的文化的基礎之上的。中西文化思想最根本的差別在于思維方式的不同。中國文化長于辯證思維，注重綜合，強調對立面的統一；西方文化以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為主，注重分析，強調對立面的對立。中西文化在哲學思維方式上的區別，直接影響著中西審美心理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形成了不同特點的審美心理學說。在審美主客體關系問題上，中國傳統審美心理學說強調主客統一，西方審美心理學說則強調主客分離。統觀西方近代至現代各種有代表性的審美心理學說，基本傾向是強調審美主體對審美經驗產生的決定性作用。如里普斯的“移情”說認為審美產生于主體的移情作用，審美的欣賞并非對于一個對象的欣賞，而是對于一個自我的欣賞，將審美中作為自我的主體與作為客體的對象完全對立起來。當代的“審美態度”說，把主體的審美態度當作審美中的唯一決定因素，認為是審美態度形成審美對象并喚起審美經驗，這就將審美活動完全主觀化了。與此相反，在中國傳統審美心理學思想中，強調審美心理活動是由外物引起的，審美經驗中主客體互相作用、互相交融，構成了對審美主客體關系的基本認識。《樂記》 提出“心物感應”說，認為物感心動情生是審美經驗和文藝創造的起點，與西方片面強調審美主體對審美心理發生具有決定性作用的觀點形成明顯差別。《文心雕龍》進一步提出“心物相取”說，認為在創作構思中“情以物興，物以情觀”，強調審美經驗中主客、心物之間的互相聯系、互相作用、融為一體。王夫之的“情景交融”說，深入揭示出審美心理中主客、心物內在統一的規律，將對審美主客體關系的認識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

在審美中情感與認識或情與理兩者的關系問題上，中國傳統審美心理學說強調情與理相統一，而西方審美心理學說則強調情與理的相對立。許多西方審美心理學說都片面強調情感作用，而忽視認識和理性作用。有的甚至主張審美經驗只涉及情感，與認識和理性無關。休謨認為美學只研究情感和趣味，不涉及理智和認識。康德也認為“鑒賞判斷”或審美判斷不涉及對于對象的認識，只與主體的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相聯系。現代西方各種審美心理學說，片面強調情感、直覺、無意識、欲望等對審美的決定性作用，陷入了非理性主義。反觀中國傳統美學，向來強調文藝創作和審美心理中感情與思想、情與理的相互統一、不可分割，形成了情志一體、情理交融、以理導情、寓理于情等審美心理學說。《毛詩序》解釋“詩言志”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從審美角度說，詩歌言志的同時也就是表情，兩者不能分離?！段男牡颀垺犯鼮樽杂X地意識到文藝創作中“志”和“情”不可分割的關系，并在理論上使兩者形成為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明確提出了“情志”這一具有特殊內涵的美學范疇，成為中國傳統美學闡明藝術和審美中感情與認識、情與理相統一規律的重要理論。清代葉燮的《原詩》認為，文藝創作是“情理交至”“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深刻揭示了文藝創作和審美心理活動情理交融的特點。

在審美的愉悅性和功利性關系問題上，中國傳統審美心理學說重視審美的社會作用，而西方審美心理學說則強調審美的非功利性?？档抡J為審美判斷是不帶任何利害關系的愉快，使“無利害性”成為西方審美心理學說的核心概念。叔本華的審美直觀說認為審美是對于意志和欲求的超脫，是不考慮任何利害而對事物的純粹直觀。從這種觀點出發，克羅齊提出“藝術無目的”論，反對藝術的社會作用。而在中國傳統審美思想中，這種審美和藝術非功利性的思想根本無立足之地。強調美善統一、審美和倫理聯系是中國美學思想的核心論點之一。中國傳統審美心理學說“虛靜”說雖然也認為審美需要清除各種欲念，保持虛靜空明的心境，但也認為虛靜的目的是“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達到主體內心的調節和整個心靈的凈化，涉及人的整體精神和品格的培養與陶冶。正因為如此，中國的審美虛靜說雖然認為審美心理在性質上不直接涉及個人欲念和實用利害考慮，但是卻不否認審美和藝術與社會功利性具有更為廣泛和深刻的聯系，不否認審美和藝術對于陶冶人的性情和心靈的社會功利價值。中國傳統美學強調審美和藝術具有“厚人倫，美教化”“持人性情”“陶冶性靈”的積極作用。這和西方美學通過審美無利害關系之說否認審美和藝術的一切社會功利價值和作用是有原則區別的。

彭立勛：首先要進一步深入研究和揭示中國傳統審美學思想的體系和特點。盡管20世紀以來，對中國古代審美學思想的研究已有重要進展，但是對中國古代審美學思想進行全面清理和系統研究仍嫌不足，對中國特有的審美學的范疇、概念和命題進行深刻挖掘和創造性闡發仍需加強。中國傳統審美學思想不僅有其獨特的觀念、命題和概念范疇，而且有其獨特的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在中國傳統哲學辯證思維方式影響下，中國傳統審美學形成的一系列基本學說和范疇，如感興說、神思說、情志說、意境說、情景說、言意說、虛實說、興趣說、妙悟說、韻味說，虛靜說，等等，與西方審美學的基本理論和范疇，構成了具有不同內涵、優勢和特點的兩大審美學思想體系。從中國哲學特有的思維方式和傳統文化的獨特語境出發，全面、系統地分析其形成和演變，準確、科學地揭示和把握其內涵和特點，使其形成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傳統審美學思想理論體系，是在新的現實條件下對其加以繼承和發展的基礎和前提。

其次，要從當代現實生活以及審美和藝術實踐需要出發，從新時代的高度，對傳統審美學思想進行新的審視和創造性轉化，使其與當代審美觀念和藝術實踐相結合，成為構建中國特色現代審美學的有機組成部分。美學界和文藝理論界曾經討論過中國古典美學和文論的現代轉型或現代轉換問題，這對于促進中國特色現代審美學和文藝學建設是十分有益的。所謂現代轉換和創造性轉化，就是要從新的時代和歷史高度，用當代的眼光對傳統美學和文藝理論中的命題、學說、概念、范疇和話語進行新的闡述和創造性發揮，以展示其在今天所具有的價值和意義，從而使其與當代美學和文藝觀念相交織、相融合，共同形成中國特色現代美學和文藝學新的理論形態和話語體系。中國傳統詩文理論中一直貫穿著“心物感應”說、“情景交融”說，既肯定審美活動和文藝創作的客觀來源，又強調主客、心物、情景之間的互相聯系、互相作用、互相交融；也一直倡導“情志一體”說、“情理交至”說，既肯定審美活動和文藝創作的情感特點，又強調情感和理性的互相滲透、互相制約、互相交織。這些充滿唯物辯證的審美學思想，是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精華，經過創造性轉化，與中國特色現代審美學和文藝理論的觀點、話語體系是可以完全相融合的，對中國特色現代審美學和文藝理論建設具有極其重要的理論價值。

彭立勛：《西方美學史》共四卷，第一卷《古希臘羅馬至中世紀美學》，第二卷《文藝復興至啟蒙運動美學》，第三卷《十九世紀美學》，第四卷《二十世紀美學》，全書共約三百萬字。2001年，該項目申報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并被批準立項，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和深圳市社會科學院共同實施，從破題、研究、撰寫、討論、修改到2008年全部出版，歷經八年打磨，凝聚了數十位哲學和美學學者的心血和智慧，可謂是一件浩大的學術工程。汝信先生在編撰會上強調，這部書一定要能代表當代西方美學史的研究水平，若干年后仍會作為重要參考書。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我們在觀點、資料、論述、闡釋、體例、方法等方面都作了許多新的開拓和探索，為推進西方美學史研究的學術創新提供了新的經驗和啟示。結合編撰本書的體會，我認為，繼續推進西方美學史研究的學術創新，可以進一步從以下幾方面著手。

第一，探索西方美學史新的研究范式。國內外對西方美學史的研究方式和方法做過多種探索。如果從研究范式上看，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歷史性的研究范式，一種是思想性的研究范式。前者通常是把西方美學史進行史學意義上的斷代劃分，然后按學派、人物、思想觀點等進行歷史性的描述，力求達到對西方美學史的客觀介紹和客觀把握；后者則強調用問題史和思想史的觀點研究西方美學史，力求將西方美學史所體現的思想的豐富性、歷史的規律性和內在的邏輯性揭示出來，用其特有的思想軌跡來規約其發展脈絡，以把握西方美學史固有的思想邏輯和豐富的思想內涵。我以為比較理想的方式，是分析比較兩種研究范式的優長而加以融合，形成一種兩者兼容并及的綜合化的研究范式，使描述西方美學史的客觀歷史進程與揭示其固有的思想邏輯和豐富的思想內涵能夠有機結合起來，達到美學史研究的歷史性和思想性的統一。

第二，深入研究西方美學不同階段發展變化的特點和規律。西方美學史發展經歷了幾個不同的時期或不同的階段，出現了幾次重大轉折和轉型。產生于不同時期、不同階段的西方美學，不僅其形成的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有極大差異，而且作為其形成基礎的哲學思想、審美意識和文藝實踐等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受其影響，不同時期、不同階段西方美學在思維模式、研究對象、研究重點、研究方法上都有明顯的區別，從而形成較為明顯的階段性特點。我們既要看到各個時期和階段之間美學思想發展的繼承性和連續性，更要看到各個時期和階段美學思想的創新性和獨特性。如何運用歷史的辯證的方法，深入研究和闡明各個不同時期或階段美學發展的特點以及它們之間的演變規律，是西方美學史研究中需要重點探討的問題。

第三，以新時代的眼光對美學文本進行新的闡釋。美學的歷史文本是美學史研究的基本依據，對美學文本的解讀和闡釋是美學史研究的基礎工作。文本的理解并不僅僅是對封閉的原意的恢復，對于歷代美學家的重要文本中所提出的命題、理論、學說、范疇、概念等的理解和釋義，是一個不斷發現的過程。正如闡釋學所指出的，對文本的理解是文本作者的歷史“初始視界”和理解者的時代“現今視界”的相互融合，這種視界融合所形成的對文本理解的新的視界，給了我們新的經驗和新的理解的可能性，這對于學術創新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對于今天的研究者來說，如何在充分了解歷史語境、充分領會文本作者原意的基礎上，又注意從時代的新高度、在當代新觀念和研究水平上認識和評價文本，力求在新的視野中提出新的見解，形成互相統一的真知灼見，是學術創新的必然要求，也是學術創新的必由之路。

彭立勛：我在劍橋大學做學術訪問時, 著重了解西方當代關于審美經驗的研究情況，同時對英國經驗主義美學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劍橋大學圖書館是世界上收藏經驗主義哲學和美學圖書資料最豐富的地方之一，依憑劍橋大學得天獨厚的圖書資料優勢，我在劍橋大學期間收集了較豐富的關于經驗主義美學的著作和研究資料，準備寫一本研究著作?；貒蟮缴钲冢蚬ぷ鞣泵蛿R置下來了。2005年，《西方美學史》第二卷出版后，我便想充分利用已獲得的資料和研究心得，將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兩大美學派別單獨列為一個研究課題，對其作全面、系統、綜合、比較研究，試圖填補我國西方美學研究缺少這方面專著的空白。2009年底, 我的46萬字著作《趣味與理性：西方近代兩大美學思潮》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卻了我多年的一樁心愿。本書在內容上的創新和特點，一是將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兩大美學思潮置于近代西方社會、思想、文化發生巨變的大背景下，從西方近代哲學思想發展和轉型的高度，來把握近代兩大美學思潮形成的根源和實質，認為西方近代哲學從本體論向認識論的重點轉移，使美學的主要哲學基礎發生重要變化，美學的主要研究對象由審美客體轉向審美主體，對于認識主體和審美主體的不同側面的強調，是形成兩大美學思潮不同性質的根本原因。二是史論結合，對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兩派美學提出的新的美學概念、范疇和學說，如趣味、內在感官、觀念聯想、同情作用、崇高感、悲劇感、美即快感、美在前定和諧、美在完善等進行了深入分析，并結合其形成的新的時代特點和新的哲學基礎作了新的闡釋。三是運用綜合比較的方法，對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兩大美學派別的主要分歧、基本特點、關鍵理論和思想體系等進行了系統、深入的分析和對比研究，認為經驗主義美學主要通過由下而上的經驗歸納，以對情感和趣味的研究為基點，強調美、美感、藝術的感性基礎、經驗性質、情感特點及想象作用等；理性主義美學主要通過由上而下的理性思辨，以對認識和理性的研究為基點，強調美、美感、藝術的理性基礎、超驗性質、認識特點及理智作用等。此外，對兩大美學思潮的歷史影響、歷史地位和當代價值也作了全面闡述和深入分析。

彭立勛：我在英國做學術訪問期間，和國際美學界建立了一定的聯系?；貒笪业缴钲诠ぷ?，利用特區作為對外開放窗口的有利條件，較多參加了國際美學界的學術會議，從而使我有了更多了解和學習當代國際美學發展動向的機會，擴大了我的美學研究視野。我也借此機會，在國際美學會議上交流了我的研究成果，直接參與中外美學對話。1992年，我受邀到西班牙參加第11屆國際美學學會會議，會議主題是“美學的現代性”。大會上的幾個主題報告探討了什么是美學現代性、美學現代性與美學傳統、美學現代性與現代文化、美學現代性與藝術現代性、美學現代性與后現代主義等當代美學前沿問題。特別是關于后現代主義，會上有深入討論，形成了針鋒相對的看法。這使我較早接觸到國際美學界的熱點問題、前沿問題，也直接了解到當代西方美學的發展趨勢，對拓展我的美學研究很有幫助。我向會議提交的論文是《城市美學的研究對象和范圍》。在論文中我首次提出將城市美學作為一個新的應用美學部門，論述了城市美學的對象、范圍，探討了城市美和審美的相關問題，闡明了城市美學對城市文明建設的作用。論文在相關專題會議上宣讀后，引起了時任國際美學學會副會長的美國著名環境美學家阿諾德?伯林特的關注。他在會上肯定了我的論文，并提出兩個問題，和我進行了對話和交流。后來他應邀來華講學時又專程到深圳和我進行了學術交流，并贈送了他的環境美學專著給我。這篇論文后來在國內刊物上發表，可以說是在國內率先提倡城市美學研究的文章。

彭立勛：建設中國特色現代美學既不能脫離中國優秀的傳統美學，也不能拒斥科學的西方傳統和現代美學，而是要在開放包容、融合中西美學的基礎上，從新時代的審美實踐和藝術經驗出發，進行開拓性理論創新，形成中國特色現代美學的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通過中西美學融合創新之路，推動新時代中國特色美學建設，應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方面是大力推動中國傳統美學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另一方面是大力推動中西美學互相借鑒和互相融合。這是新時代中國美學建設的兩大工程，也是建設中國特色現代美學需要實現的兩大跨越。

一個跨越是對中國傳統美學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使其融入中國特色現代美學，實現不同時代美學思想之間的跨越。中國傳統美學和中國特色現代美學是在不同歷史和時代條件下產生和形成的，具有不同的時代內涵，但中國傳統美學中的命題、學說、范疇、概念不僅具有鮮明的民族特點，而且寓一般于特殊，深刻揭示了藝術和審美的普遍規律，因而在本質上和我們要建設的中國特色現代美學理論是相通的，兩者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如傳統美學中“美善統一”說、“心物感應”說、“思與境偕”說、“情景交融”說、“寓理于情”說、“以形傳神”說、“文質結合”說等，都是中國文藝創造和審美經驗的理論總結，完全可以跨越時代界限融入中國特色現代美學。這是一項跨時代的轉化工程。要實現這個跨越，必須對傳統美學思想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所謂創造性轉化，就是按照時代特點和要求，對傳統美學思想中至今仍然具有價值的理論、學說、范疇、概念進行改造和新的闡釋，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發掘其蘊含的當代價值和意義。所謂創新性發展，就是根據時代的新實踐和新發展，對傳統美學思想的內涵加以補充、拓展、豐富、完善，使其與今天的審美藝術實踐和美學理論創造結合起來，以構建中國特色的新的美學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既是中國美學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也是中西美學互鑒和交融的過程。

另一個跨越是對西方美學進行批判性吸納和創造性借鑒，推動中西美學互通、互鑒、互補、互融，實現不同文化美學思想之間的跨越。中西美學在文化體系、理論體系、話語體系上存在很大差別，兩者在哲學基礎和思維方式上具有根本區別，要使西方美學與中國美學相互融合，并融入中國特色現代美學理論建設，必須打通兩者在文化、思想、理論、話語上的差異和區別，形成兩者互鑒互融的思想和文化條件，這是一項跨文化的互動工程。為此，首先，要以批判性態度和方法對西方美學進行分析，分清良莠，通過選擇和消化，吸納其科學的優秀的成果。需要明確的是，無論是西方傳統美學，還是西方當代美學，它們和我們所要建設的中國特色現代美學在哲學和思想基礎上是有某些原則性區別的。西方美學中的唯心主義、非理性主義、形式主義傾向等，和中國特色現代美學是不相容的。對西方美學既不能全盤吸收，也不能盲目照搬，只能批判性吸納。其次，要以平等對話的態度和方法推進中西美學之間的互鑒、互識、互補、互融。中西美學各有優長和特點，在文化上無所謂高低優劣之分?；ヨb式交融就是要尊重彼此的優長和特點，互相借鑒和補充，從而達到融合創新。魯迅先生說：“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講的就是兼取中外文化之優長，互鑒互補，交融出新?；ヨb是雙向借鑒和吸收，不是單向接收和移植。這與那種以西方美學為規范和標準，以西格中，對中國美學理論、范疇、概念進行肆意剪裁和強制闡釋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有了這個中西不同文化美學之間的交融和跨越，西方美學才能本土化，為我所用，融入中國特色現代美學建設之中。通過以上兩大跨越，立足新時代新實踐，去開辟中國特色現代美學的創造和創新之路，是當代中國美學學者的歷史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