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精品留其名
日期:2015-06-16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對話人:張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張平(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
趙麗宏(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
郭文斌(寧夏回族自治區作家協會主席、作家)
劉醒龍(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
核心閱讀
文藝大家在哪里,經典作品在哪里,與時代匹配的偉大作品何時出現,似乎正在成為整個文藝界乃至整個民族的期盼和焦慮
精品的淬煉是一項系統工程,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這“三精”必須同時兼顧、缺一不可
我們不否認天賦在文藝創作中的重要性,但從更普泛的意義上說,精品是“磨”出來的,是一點一滴“煉”出來的,這是通往精品的普遍路徑
文學存在的意義恰恰是對世俗的拆解,從中找出一個人心靈的真實,心靈真實基礎上的文學才有可能于歲月之河中逆流向上
張江:古人提倡“十年磨一劍”,但在今天,文藝創作“一年磨十劍”的現象似乎越來越盛行。不講質量,只講數量,不求精度,只求長度,注定難以產生精品。一個時代文藝創作的高度,取決于精品的多寡。歷史的大浪淘沙是最嚴苛的選擇,惟有精品才能經受考驗,成其久遠。
“長”和“快”不等于“精”
張平:自從進入信息時代,有了計算機和互聯網,文藝創作進入了大提速時代。以網絡文學創作為例,有些網絡寫手,每日上萬字的寫作記錄被屢屢打破,一年可以寫出幾部長篇,每部長篇的長度也日益驚人,從數百萬字到上千萬字,已是屢見不鮮。網絡文學創作的極速化、巨幅化,導致青少年中普遍流行一種與之相適應的網絡閱讀方式,被稱為“劃拉式閱讀”,一小時可以閱讀十幾萬甚至更多文字。這種網絡寫作和網絡閱讀的交互影響,造成青少年的深閱讀越來越困難,也使得網絡文學的精品化創作越來越稀缺。傳統文學創作也存在同樣的問題,電腦的方便、打字的快捷,使得傳統文學創作的速度越來越快,有的創作者一年可寫兩三部長篇,一部長篇可達七八十萬字。有人統計過,從上世紀90年代到現在,長篇小說的創作量已由每年1000多部增長到4000多部。至于網絡文學領域,長篇小說創作的字數、部數已經多到無法統計。有人說,這是一個長篇狂歡的時代,一切似乎都以長為美,以快為佳。
當越來越多的年輕受眾開始適應這類文藝作品時,一個讓人深感憂慮的問題也隨之出現——具有時代特征、代表民族形象、寄托我們理想和信心的文藝形象幾乎消失了。信息化時代,我們并沒有幾部家喻戶曉的文藝精品,能真正打動我們、激勵我們并成為我們精神支柱和人生楷模的文藝形象更是少之又少。
文藝大家在哪里,經典作品在哪里,與時代相匹配的偉大作品何時出現,正在成為整個文藝界乃至整個民族的期盼和焦慮。打造精品,是文藝創作的高標準,也是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文藝家的職責。打造與時代相匹配的文藝精品,需要優秀文藝家的努力,更需要嚴肅認真的文藝創作。
如何成就真正的精品
張江:在現實中,一部作品能夠成為精品,并不意味著這部作品的各個方面都堪稱完美無缺。歷史的選擇往往并不具備面面俱到的周延。但是,從打造精品的角度而言,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這“三精”必須同時兼顧、缺一不可。因此也可以說,精品的淬煉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創作者、表演者和制作者共同努力。
趙麗宏:文藝作品成為精品,必須具備一些條件。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三精合一”,缺一不可。這是對文藝精品最為精煉的表達,有助于我們理解何謂“精品”,進而打造真正的“精品”。
思想精深,其涵義非常豐富。它要求作品的內容鮮活靈動,對生活的描述真實準確,作品的感情真摯充沛,所表達的思想符合時代精神,對歷史和人性有深邃而獨到的見解。綜觀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無不如此。魯迅的文字能夠流傳久遠,歷久彌新,至今仍能啟迪讀者,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目光的敏銳和思想的深邃;巴金晚年的力作《隨想錄》,能震撼靈魂,打動人心,就是因為他的真誠、他面對生活和歷史的坦誠態度,使他在反思歷史的同時,無情地剖析自己的靈魂。思想的深刻和情感的真摯,其實是難分難解的。
藝術精湛,這對所有的創作者,都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它要求作品具有鮮明的個性,在表達風格和展示形式上是獨特的,是引人入勝的。不管是文學作品還是其他樣式的文藝作品,都是如此。再深刻的作品,如果形式單調、語言干澀、缺乏韻味,那就無法親近讀者、吸引觀眾。對文學家而言,藝術精湛,是指作品構思新穎精到,語言文字獨具一格。老舍的《茶館》,為什么幾代觀眾百看不厭,就是因為它獨特的形式和個性,在一個小小的茶館中,通過幾個人物極其生動的生活化的語言,將歷史的滄桑凝結在舞臺上。這正是精湛藝術的魅力。
制作精良,是指以最好的方式展現推廣文藝作品,使之生動準確地體現原作的風格神韻。影視、戲劇、音樂、舞蹈等藝術形式,對制作的要求尤其高,好的劇本和曲譜,若沒有高水平的導演和演員,沒有一流的樂團和歌者的詮釋展示,便無法走向讀者和觀眾,無法成為有影響的作品。再美的璞玉,沒有雕刻家精心雕琢,終難成為一件獨具內涵的藝術品。
有些作品,問世后轟動一時,不久便被人遺忘。事實上,這些作品引發轟動的原因,并非藝術本身的魅力,多是涉及的題材觸及了一些社會熱點話題。時過境遷,這類作品便被淡忘。還有一些作品,因其新奇怪誕,初現時熱鬧一時,但如果沒有堅實的內核,沒有深刻的思想,新鮮感過去,作品的生命也便隨之結束。究其根源,這些作品無法傳世,就是因為缺乏“精深的思想、精湛的藝術、精良的制作”這三者的統一。
創作不能急于求成
張江:我們當然不否認天賦在文藝創作中的重要性,歷史上也不乏創作者一揮而就之作成為經典的例子。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花費最少的精力拿出令人折服的作品,這當然是好事。但是,從更普泛的意義上說,精品是“磨”出來的,是一點一滴“煉”出來的。對絕大多數創作者而言,這才是通往精品的普遍路徑。
郭文斌:從1986年發表第一篇作品起,我已經走過了30年的創作道路。這30年,前十年摸索,中間十年轉型,后十年自覺。第一本書出版后,我突然發現自己之前的創作是有問題的,一些作品不敢讓老人看,也不敢讓孩子看。我還發現,此前的學習和創作,沒有解決我的人生困惑,沒有給我帶來真正的快樂,我不禁想,它又能帶給讀者什么呢?經過一番深入的反省和思考,我決定往回走,從傳統文化中重新尋找答案。我發現,人們之所以活得焦慮,活得不快樂,是因為心中失去了安詳。
隨之,我把目光轉向生我養我的大地,進行“農歷”系列的寫作。2010年,我完成了長篇小說《農歷》。這期間,有過許多約稿,也有過其他長篇計劃,我都一一放棄了。我心里始終裝著“農歷”,惦著“農歷”,不放棄搜集、體驗“農歷”的一切機會。寫得很慢,修改得也很慢。把書稿交到出版社后,我又拿回來修改,如此六次,終成其書。
這些年,我還以一位文藝志愿者的身份,投入文化公益事業。一方面到大學、文化機構、基層社區、廠礦、農村等地義務講學;一方面擔任央視《中國年俗》《記住鄉愁》等紀錄片的文學統籌工作,這些都讓我重新認識傳統、認識人民、認識生活,也更加認識文學。
文學是對生命的敬語
張江:事實上,精品的創作生產并不僅僅是一項技術活。往內里說,它更核心的要素,是一個作家、藝術家的人格是否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支撐起一部精品的思想含量和藝術高度。人格上的侏儒,不可能打造超越自身重量的青銅重器。因此,除了在創作上苦練內功,作家、藝術家還必須讓自己在人格上高大起來。
劉醒龍:人生中常會遇到“識時務”的課題。上世紀80年代初期,重提重視知識、重視人才,一陣風將許多“烏紗帽”吹到了讀書人頭上。沒過多久,又有許多讀書人聞風而動,停薪留職下海去折騰。當然,從拼命上大學,到千方百計從政,再到瘋狂追逐“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如此“識時務”,也可以看作人生過程中的一種選擇和經歷。而另一些人,認準一種自己最看重的價值,心無旁騖、清苦寂寞地堅持下去,不在乎是否會成為又一個西緒弗斯神話。《蟠虺》開篇的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者為圣賢”,表明了兩種境界,前者可以看作日常生活的一種常態,后者則是常態之上的創新。
文學最不應當表達的便是各種各樣的“識時務”,文學的意義只能是“不識時務”。巴金在寫給1991年5月召開的全國青年作家會議的賀詞中說:要用心寫作,將心交給讀者。巴金的這句話博得與會青年作家經久不息的掌聲,因為這才是文學的至理名言。20多年過去了,我始終記著這句話,我認為對作家來說,還必須將心交給自己。唯有掌握了自己的心,才能夠發出屬于文學的聲音。不識時務者之所以能夠被譽為“圣賢”,就在于他的一切首先屬于自己的心。
屬于自己的心的文學,往往會與世俗習慣產生沖突。而文學存在的意義恰恰是對世俗的拆解,從中找出心靈的真實。心靈真實基礎上的文學才有可能于歲月之河中逆流向上。我的中篇小說《鳳凰琴》,講述了在一切與文化相關的努力都是為了將自己打造成“人才”的時世之下,還有一些卑微的人,在用卑微的精力,捧著那名叫“良知”的薪火默默行走于大地之上。整整20年后,在《鳳凰琴》基礎上續寫的長篇小說《天行者》,依然能夠引起屬于文學的反響。這很好地表明,時光是文學最好的鑒定者。
文學是時代的氣節,還原到敘事上,文學可以是人對生命的敬語。我于2014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蟠虺》,讓很多人覺得驚訝,文學帶給人們的這種驚訝是文學生命力旺盛的標志。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人格,標志的是這個民族的人格,這些年,中國的知識分子人格形象被人為矮化,并非知識分子本身真的那么糟糕,而是糟糕的一面被過分夸大了。實際上,懂得并堅持自守的知識分子在中國比比皆是。文化與文明的重建,首先必須是知識分子人格的重建。《蟠虺》的寫作源于發現和重鑄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相比各種各樣的學術成就,知識分子的人格應當是這個時代的“青銅重器”。
張江:當前,一些作家、藝術家都不同程度地患上了“焦慮癥”“恐懼癥”,唯恐自己被邊緣化、被淡忘,于是就靠頻繁地“露臉”“出鏡”,強化讀者和觀眾的印象,而為維持曝光率,常常拿出一些粗制濫造之作。精品,惟有精品,才能讓作家、藝術家的名字不被淡忘,乃至不朽,哪怕終其一生只有一部。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