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路遙把苦難升華
日期:2015-07-06 來源:騰訊文化
編者按:2015年2月,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熱播,在路遙去世二十三年后,再一次啟動人們的記憶閥。在當今這個人人自嘲“民工”、“屌絲”,苦難和奮斗被娛樂被消解的肌無力時代,路遙的回歸有現實的意義。
在《路遙傳》的作者厚夫看來,寫苦難的小說很多,但像《平凡的世界》這樣把苦難升華成溫暖和勵志的作品很少。
近日,厚夫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講堂作了一場題為《路遙與<平凡的世界>》的演講,講述路遙的故事。
新的“路遙熱”已經出現
我們陜西獲茅盾文學獎有三個人,一個是路遙,一個是陳忠實,一個是賈平凹。陳忠實今年在接受《西安晚報》采訪時說:我非常感謝路遙,我當時非常震驚,這個年輕人比我小好幾歲,他已經把人寫到?如此高度了,我怎么辦?我也要回去好好寫作去,如果我寫不出來我要回家種地去。因此,他發誓要寫一部可以當作枕頭用的書,就是《白鹿原》。
賈平凹先生說路遙是夸父,是我們文學界的夸父,他倒在干渴的路上。這個評價非常之高。
前段時間我在北京學習的時候,北京有一個送快遞的小伙子,看著我一直寄書,他通過賓館服務員給我寫了個小紙條說,厚夫老師,我想得到您的一本《路遙傳》,我免費給您送幾次快遞。我一看非常感動,第二天我通過服務員把書轉給他,寫了個信:好好干。第三天他(通過服務員)給我拿了小禮品,我又給他寫了一個簡單的留言:送快遞要好好送。我后來終于見到這個小伙子了,他非常誠實,說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他看的第一本最重要的文學作品,給他提供了自身向上的能量。這個事情非常感人,你會發現路遙仍在被我們讀者不斷緬懷。
2008年,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開始評選的時候,某網媒曾經做過一個“讀者最喜愛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調查,路遙《平凡的世界》以71.46%的比例高居榜首。你會發現,新的“路遙熱”在新世紀已經開始出現了,而且讀者群非常龐大,既有社會各個階層的成功人士,又有非常普通的青年讀者,社會各個階層人士都有。
潘石屹在2008年專門到延安大學“路遙文學館”參觀,到路遙墓來祭掃,給“路遙文學館”的留言是這樣說的:走出黃土地,每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我總是讀您的書,您的書給了我力量。
你想,就是這樣英年早逝的作家,他能夠在80年代以來以廣泛的熱度并引發長久不衰的“路遙熱”現象,這是什么原因呢?我們首先探討一下路遙是誰,誰是路遙。我們要從路遙的文學人生以及他作品的精神向度來談一談。
“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
路遙是1949年出生的,屬牛,他許多名言都與牛有關系。比如說,“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他到上學年齡的時候,他家里太窮了,怎么辦?他的父親跟他伯父商量把路遙過繼過去。1957年的時候,路遙虛歲是9歲年齡。我們陜北有個說法,光景行不行,長子不頂門。
路遙談過這件事:“父親第二天早上對我撒了個謊說,我到城里趕集去,下午來接你回家。我看見我的父親從坡洼上走下去了”,然后路遙抱著老槐樹,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流,他不敢出聲叫他爸爸,“如果一叫,我爸爸肯定要把我領回去,我知道我要上不了學了”。說明路遙這個小孩非常懂事,敏感和克制的心理。
路遙1958年進入小學,他的語文老師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王衛國。在1961年,他考到我們延川縣的城關公社的小學上高小,你想那個時候縣城小學又沒有灶,他吃的是家里帶的干糧,一個禮拜要回兩次家拿兩次干糧,冬天稍微好辦,夏天那么炎熱,喝的是熬鍋水,吃的是餿飯。你想從農村進入縣城上學的小孩,他跟別的孩子比什么呢,比吃比不上,比穿比不上,只能比學習,因此他非常喜歡到當時縣城的新華書店和縣文化館去翻閱報紙。這樣的一個孩子,我想他首先是要克服自卑,從自卑走向自強。
1966年路遙參加延川初中升中專考試,考到西安一個化工學校,但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你想那個時候能上中專,就意味著你能跳出農門,你成為公家人,意味著國庫糧,意味著你身份發生重大變化,但是那個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最高指示是什么呢?所有考入大、中專院校的學生一律就地鬧革命,因此路遙就留守在延川開始鬧革命。
1966年路遙成為他們班里紅衛兵造反派隊長,很快成為他們班級的頭頭,延川中學分為兩派,一派是紅四野造反派,一派叫紅總司造反派,他成為紅四野的頭頭,赫赫有名的“王軍長”。
延川縣革命委員會1968年9月15日成立,路遙被選入延川縣革命委員會當了副主任。但是,命運給他開了一個非常大的玩笑。
他發誓要找個北京知青做女友
1968年11月,最高領袖發指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很有必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因此路遙是一個典型的返鄉青年,又一次踏上回家的路,因此1968年他又回去了,回到他養父養母那里——延川縣城關公社劉家圪嶗大隊郭家溝?。
但是,機遇巧合就發生了。當時有兩千左右的北京知青到我們延川縣插隊,很大一部分是當時的清華附中各個年級的學生。我們延川知青出了很多人,比如說現任國家主席、黨總書記習近平同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主任楊衛院士,著名作家陶正、史鐵生等。史鐵生后來寫過《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懷念延川縣插隊時期的生活。
北京知青的文化和我們陜北文化構成雙向互動的關系,北京知青發現我們陜北原來如此之貧困,才知道中國社會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另一方面,我們陜北的青年通過北京知青找到一個關注世界、認知世界的窗口。比如說路遙,他發誓我要找個北京知青的女朋友,因此他第一個女朋友是北京知青,第二個女朋友還是北京知青。
路遙在1969年的時候跟一個北京知青開始談戀愛了,在1970年,因為路遙曾是我們延川縣“保皇派”,在文化大革命武斗期間保了我們縣委書記,因此,縣上給他一個招工指標,他把這個招工指標讓給他的第一個女朋友,結果這個女朋友在半年之后就把他甩了,這把路遙逼上死亡的邊緣。
路遙談的第二個女朋友是第一個女朋友的閨蜜,第二個女朋友也是延川縣北京知青,她的文筆非常了得,當時是我們延川縣革命委員會政工組一通訊干事,是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的才女。因此,路遙跟他的女朋友,一個筆名叫路遙,一個筆名叫程遠,他們走在一起,他們生了個女兒名字叫路遠。
1982年,是“路遙年”
路遙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文學創作的呢?據我的考證是1970年左右,他第一次有了筆名叫路遙。我們延川縣辦《山花》雜志,當時曹谷溪老師是《山花》作家群的領頭人,還有延川中學的聞頻、知青陶正,還有路遙,一起辦《山花》。那個時候習近平主席也是個文學青年,他能步行30里路借一本書,他跟路遙是認識的,而且他們相互之間有交集。今年在3月5日,習近平主席跟曹可凡說了,我跟路遙很熟,當年住過一個窯洞,我們有過深入的交談。1973年路遙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學習,1976年路遙被分配到《陜西文藝》雜志社(后來的陜西作家協會)工作。我們知道,陜西是一個文學重鎮,柳青寫過《創業史》,杜鵬程寫過《保衛延安》,王汶石寫過《風雪之夜》等等,路遙能夠近距離接觸到老一代的作家,受到他們這些作家精神和人格的熏陶,尤其他非常喜歡柳青,他反復說“柳青就是我的文學教父”。
新時期以來,好多作家都想出人頭地,我想路遙也不例外。當時好多作家在全國雜志上發表作品,包括在全國獲大獎,路遙一直遲遲獲不了獎,他其實有一部作品叫《驚心動魄的一幕》,是1978年的時候寫的一部中篇小說,屢投屢敗,輾轉了中國幾十個雜志,但是沒人敢登他這個作品。
這個作品寫文化大革命武斗期間,有一個縣委書記為了制止幾派武斗勇敢站出來進行飛蛾撲火的自我犧牲,有點像殉道者。1980年《當代雜志》責任編輯劉茵老師看到這個作品很激動,就推薦給主編秦兆陽,秦兆陽拍板刊發,1981年該小說獲得首屆全國中篇小說獎。
路遙第二部產生影響的就是他的中篇小說《人生》。他非常直接、敏銳地注意到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歷史階段,城鄉社會二元結構環境中農村青年的出路問題,刊發以后引起巨大的轟動,所以1982年在我們文學界被稱為“路遙年”。
“記得當年毀路遙”
路遙之所以是路遙,跟他自身特定的人生經歷分不開,不然他不可能寫出《平凡的世界》。因此,我要說說《平凡的世界》是怎樣一本書。
路遙在1982年已經名滿華夏了。但是,他覺得人生做出大事必須是在40歲以前,他說,我要像歷史的書記官們那樣真實地記錄歷史。為此他做了三年的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
我以為長篇小說非常難的就是小說的結構問題,如果結構不好,這個作品立不起來。但是,你會發現路遙這部小說,6卷3部100萬字小說,結構非常完整,氣韻非常一致,有點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這是需要功力的。
路遙在寫《平凡的世界》的時候,文壇發生重大變化。文學界稱1985年為“文學新觀念和新方法論年”,各種文學思想,如現實主義、意識流、黑色幽默、象征主義紛紜雜沓。我記得那時我在北京上學,地攤上擺著弗洛伊德《夢的解析》,還有尼采、叔本華、薩特的許多作品。
那個時候,現實主義自卑、現代主義盛行,許多作家唯恐自己不新銳,進行大膽的文體實驗。許多人寫沒有標點符號的小說認為就是好小說,許多作家開始強調文學創作的潛意識、非理性,強調人的qingyu和xingyu,表現人的非理性狀態、原始性。
但是路遙冷靜下來了,他覺得中國的現實主義小說遠遠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因此在許多作家以割裂傳統為榮的時候,他堅持傳統,堅持扎根于大地和泥土之上,進行自己的理想現實主義的表達。
因此路遙的這部小說在1986年寫成以后,當時《當代》一個年輕的編輯看了幾頁就不看了,就退稿了。后來他寫了一篇文章《記得當年毀路遙》,很痛心說,我當年退稿這個案例已經成為非常經典的案例了。今年我還見他,他說到這個事情,他自己辯解說,任何人不能超越時代。
把苦難轉化成向上的力量
1986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1986年第六期《花城》雜志刊發,當時《花城》雜志和《小說評論》雜志在北京搞了一個座談會,評論家去了32個人,有30個人是非常尖銳地批評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但是有幾個老評論家,像朱寨、蔡葵他們堅定地支持路遙。當時開完會以后,他的朋友白描回憶說,他們要到飛機場,結果那天下大雪,真的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汽車在高速公路打滑,但路遙卻呼呼大睡。
事實上,路遙當時寫作非常之難。他把第二部的稿子抄完之后,就吐血了。路遙去世以后好多他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去世。后來才知道是肝硬化腹水。
當時到醫院一檢查發現已經肝硬化初期,他那時候很焦慮,怎么辦?他想到了曹雪芹《紅樓夢》的八十回,想到了柳青的半部書,非常難受。搞文學創作的人都知道,文學作品貴在一氣呵成。怎么辦?他跑到陜北找到一個老中醫,吃了一百多服中藥。他后來說,我像牲口把一百多服中藥吃下去以后,身體才開始漸漸地恢復了。因此,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是拖著病體,在身體非常羸弱的情況下堅持完成的。
1988年3月27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長篇小說連播”節目,每天中午十二點半開始播《平凡的世界》前兩部,因此,路遙在最后一邊聽著他的小說的廣播,一邊堅持完成第三部,1988年5月25日這部書劃上最后一個句號。
路遙在1988年12月30日時,給《文學評論》的蔡葵老師寫了一封信,里面說,當別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國這盆菜的時候,我并不為自己仍然拿著筷子吃飯而感到害臊。我在編《路遙全集》的時候,把這句話看了幾遍,幾乎是熱淚盈眶。
那一年,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聽路遙《平凡的世界》的聽眾達到3億之眾,1988年全國的聽眾寫來兩千多封信。這部真實地再現社會轉折時期底層民眾之奮斗的現實主義作品一下子征服了我們。
因此,路遙的這部作品才有可能在1991年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
我覺得現在寫苦難的小說不少,但是能夠把苦難最終轉化成動力,給人的感覺既溫暖而勵志的,不是很多。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就是一個典型代表。
因此,我概括下,《平凡的世界》傳達著“向上”與“向善”的一面,我想“向上”就是我們的自強不息,“向善”就是厚德載物。
來源:騰訊文化